为了回答上述诸多问题,我们就需要全面系统地分析全球金融资本主义给人类经济、金融、社会、政治以及财富观念所带来的重大和深刻的变化。
自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以来40多年,全球经济体系的内在结构终于从量变实现突变,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决定性地转变为全球金融资本主义体系。自16世纪现代资本主义经济诞生以来,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大体经过三次突变和三个阶段。第一次突变是商业资本主义从传统经济体系中蜕变和崛起,逐渐成为占据支配和主导地位的经济形态,商业资本逐渐成为占据支配和主导地位的资本形态。第二次突变是产业资本主义或工业资本主义取代商业资本主义,成为占据支配和主导地位的经济形态,产业资本取代商业资本成为占据支配和主导地位的资本形态。第三次突变则是全球金融资本主义崛起,成为占据支配和主导地位的经济形态,金融资本则取代产业资本成为占据支配和主导地位的资本形态。更准确地说,是金融资本和产业资本的融合所创造的全球性垄断资本,成为占据支配和主导地位的资本形态。第一次突变起自15世纪后期,完成于18世纪中期;第二次突变起自18世纪中期,完成于20世纪中期;第三次突变起自20世纪中期,至今方兴未艾。
人们总是渴望真正洞悉人类经济体系演变的内在规律,渴望能够找到一个统一的理论(或者最一般的理论)来解释全部人类经济现象,渴望内在规律和统一理论能够帮助我们准确预测未来。渴望一个完整统一的基本理论以解释尽可能多的真实世界的现象,是人类心灵和思维的内在需求,亦是所有科学家梦寐以求的高远理想。
同任何科学理论一样,经济学理论的目的就是要将纷繁复杂的日常经验事实和内在逻辑一致的理论体系对应起来,或者说,就是要寻找到一个内在逻辑一致的理论体系,来统一解释纷繁复杂的经验事实或现象。
爱因斯坦曾经说:“一种理论的前提越简单,它所涉及的事物的种类越多,它的应用范围越广,它就越能吸引人。”物理学如此,经济学亦如此。经济学历史上最吸引人的理论范式之一是斯密的“看不见的手”原理,它的确概括了人类经济体系的某种本质特征,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它概括了尽可能多的人类经济活动的经验事实,它覆盖的事物和现象的种类足够多,应用范围足够广,所以200多年来始终是经济学的中心课题和经济学者的兴趣焦点。由“看不见的手”进一步深化和细化的“人性自私假说”和“效用最大化原理”为经济学提供了一个统一和完美的数学结构。迄今为止,人性自私假说和效用最大化原理是经济学者所能够运用的最一般的理论范式。经济学者习惯性地将人类一切经济行为(乃至一切政治行为和社会行为)归结为自私动机的驱使和效用最大化选择的必然结果。当然,所谓“自私”或“效用”近乎成为一种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抽象理念,只是因为经济学者确实需要一个描述人类行为的统一变量和理论范式,自私和效用恰好满足了人类思维的这个基本诉求。至于自私和效用的真正内涵究竟为何,至于经济学者心目中如何具体定义自私和效用,则始终争论不休。
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范式”、“生产力——生产关系范式”以及“人类经济制度五阶段划分理论”亦具备同样的特征,从这些范式所推导出来的许多命题和假说,确实能够解释人类经济体系的许多重要特征,同时还具有深刻的哲学思辨价值。熊彼特的“创新和创造性毁灭”思维范式,抓住了人类经济体系尤其是商业历史动态演变历程的某种本质特征,遂成为数十年来广受经济学者、管理学者和商业历史学者尊重和喜欢的思维范式之一。
如何从最一般的角度来把握当代人类经济体系的本质特征?这是经济学者、历史学者、政治学者和战略家都必须关注的重大问题。当然,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回避这类问题,转而研究某个具体的特殊问题,譬如经济增长的历史轨迹、经济周期的频率和波幅、经济危机的多样性原因等。然而,每当沿着具体问题深入追问下去时,我们会立刻发现,对任何具体问题的解答都必然要溯源到对人类经济体系历史演变规律的宏观整体把握。物理学有宏观规律和微观规律之分,经济学的宏观与微观之别则更加显著和重要。掌握了经济体系演变的宏观规律,必然有助于理解具体经济现象的微观规律,如果不能掌握经济体系演变的宏观规律,我们甚至无法理解具体和个别经济现象的微观规律。事实上,对于经济学而言,只有那些宏观规律和宏观思维范式才是普适的。宏观规律落实到具体和个别经济现象之时,则变成某种具体的普遍性或者具有力度的具体真理,因为宏观规律落实到具体的经济个体之时,必然要深受经济个体的思维、情感、预期的深刻影响。每个经济体(譬如各国经济、各个企业和个人)体现宏观经济规律的方式、强度和内容有很大差别。
仍以斯密“看不见的手”原理为例,它是一个具有普适性的宏观规律或宏观原理,然而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行业乃至不同企业内部,“看不见的手”原理所表现的方式、内容和力度各不相同。实际上,经济学者200多年来孜孜以求的目标,主要就是研究不同国家、不同时代、不同行业里“看不见的手”原理的具体表现形式。再如“货币数量论”曾经长期被视为一个普适规律或普遍原理。然而,由于不同国家和不同时代的货币制度安排差距极大,货币本身随时代和国别不同而不同,“货币数量论”的具体表现方式亦差别巨大。全球金融资本主义时代里,货币数量论是否还是一个有效的理论,已成巨大疑问。
每个时代,都有数之不尽的学者孜孜以求地追寻人类经济体系的普适特征和普适规律。以当代人类经济体系为例,学者们试图以多种名称或理论来概括当代人类经济体系的普适特征,譬如“后工业资本主义时代”、“新经济时代”、“第三次工业革命”、“新工业革命”、“全球化时代”、“无疆界市场”等等。
本书以“全球金融资本主义”来概括当今人类经济体系的普适特征,并试图探求它的某些普适规律。所有的努力或许都是徒劳的,但是,它至少见证了一个经济研究者的内心渴求和梦想。
全球金融资本主义包括三个基本含义:其一,当代人类经济体系总体上是一个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即以私有产权和市场竞争为基本运行规则的经济体系;其二,当代人类经济体系是一个全球化的经济体系,产业分工体系、贸易体系尤其是资本市场都已经发展成为一个真正的全球性体系;其三,当代人类经济体系是一个金融市场和金融资产价格主导和支配的经济体系。
自亚当·斯密以来,人们始终相信货币金融变量由实体经济变量所决定,实体经济变量主导和支配货币金融变量,金融资产价格仅仅是实体经济收入和利润的反映(贴现值)。[18]实体经济是头,金融资产(虚拟经济)是脚;实体经济是主人,金融资产(虚拟经济)是仆人。
然而,金融资本主义将头和脚、主人和仆人的关系完全颠倒过来。货币金融体系、资本市场、金融资产(虚拟经济)从脚变成头,从仆人变成主人;实体经济则从头变成脚,从主人变为仆人。货币金融变量和资产价格成为左右整个经济体系运行的支配信号和关键变量,决定着实体经济体系的供给与需求、消费与生产、储蓄和投资,决定着所有商品、服务、实物资本、人力资本和企业自身的价格(企业的市值)。
正是因为头和脚的关系、主人和仆人的关系完全颠倒过来,不仅西方主流经济学故老相传且经久不衰的“货币——实体经济二分法”不再成立,而且“货币金融只是实体经济的一层面纱”或“实体经济支配货币金融”的基本原理亦不再成立。换言之,整个西方经济学的许多重要定律和原理都需要重写。本书重点关注的是货币数量论、利率理论、购买力平价理论、利率平价理论等西方宏观经济学或货币理论的主要支柱。
与此同时,全球化经济体系和金融资本主义结合起来,构成全球金融资本主义体系。货币市场、债券市场、股票市场、大宗商品市场、外汇市场、期货市场等金融市场和各种金融资产价格变成真正的全球性市场和全球性现象,“无国界公司或无疆界公司”(跨国公司)和“无国界市场或无疆界市场”成为全球金融资本主义时代的主角,它们日益摆脱主权国家政府的约束监管,反过来越来越影响着甚至左右着主权国家的宏观经济政策、监管理念和监管架构。换言之,面对全球金融资本主义的全新现象,基于封闭经济体系的西方主流经济学的解释能力急剧下降。[19]
全球金融资本主义的兴起有多个重要契机和推动力。
一是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或固定汇率体系的崩溃,开启了全球性无锚货币和流动性泛滥的崭新时代,从而开启了全球性金融时代或金融的全球化时代。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全球无锚货币时代都是人类货币体系的“勇敢新时代”,虽然我们至今对全球无锚货币体系的内在运行机制还知之甚少。
二是新兴市场国家争先恐后从高度集权的计划经济和命令经济转向以私有产权为基础的自由市场经济。尽管许多国家至今还不承认自己是资本主义经济,然而,如果资本主义经济的本质特征就是私有产权和市场竞争,我们就可以公正地说,当代世界绝大多数国家大体上都是资本主义经济体系。
三是自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持续多年的“滞胀”和能源危机,迫使西方主要国家(主要是英国和美国)开始长达数十年的管制放松和私有化浪潮,所谓“撒切尔革命”和“里根经济学”成为西方发达经济体系放松管制和私有化浪潮的理论基础和政策指南,最终演变为以市场原教旨主义为核心理念的“华盛顿共识”,客观上催生和刺激了全球性的金融和资本市场开放,越来越多的新兴市场国家卷入经济和金融全球化,逐步放松资本管制,开放国内金融市场,全身心拥抱股票市场、债券市场、衍生金融市场、外汇市场等所有源自发达国家的现代金融市场和金融工具,全球化的金融市场和资本市场遂成为人类经济全球化新时代的急先锋。
四是现代经济学和金融学理论的突飞猛进和金融技术令人目眩的伟大创新,开辟了人类金融的“奇丽新世界”,人类金融创新迎来史无前例的黄金时代。以资产组合选择理论、资本资产定价理论(CAPM)、期权定价模型、有效市场假说等为代表的各种新金融理论,为金融套利、高频交易、资产证券化、期货交易、利率掉期、对冲基金等数之不尽的创新金融工具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提供了有效的交易策略,创造出数百万亿乃至数千万亿美元的金融市场交易量,各种衍生金融产品层出不穷,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的金融模式和金融版图。
五是以电脑、互联网和无线通信等信息科技革命为核心的第三次工业革命,不仅彻底改变了全球产业分工体系,而且彻底改变了金融和实体经济之间的关系,改变了全球所有金融市场人士观察和理解全球经济金融的哲学理念和价值准则。以风险投资和私募基金为代表的新金融工具,日益成为决定产业发展方向的关键力量。以股东价值最大化或企业市值最大化为核心的新企业价值观念,则成为全球企业家、投资者和金融市场新的“神圣戒律”或金科玉律,由此进一步改变了全球分工体系和产业格局。
六是以信息科技革命为核心的第三次工业革命,极大地降低了全球性金融市场的交易成本,为全球性金融市场提供了最可靠的技术支持和保障,为从根本上解决信息不对称难题开辟了广阔前景。没有个人电脑的发明,就不可能将金融学和经济学的崭新理论付诸实践,就不可能创造出数百万亿美元的金融衍生产品,就不可能创造出一个全天候24小时连续无缝对接的全球性金融市场。
简言之,全球金融资本主义是人类经济体系演变的一个崭新阶段。我们需要从多个角度,去探寻和理解其内在运行机制。
[18] 实际上,经济学者很早就认识到,普通商品和服务的价格决定机制与金融资产的价格决定机制非常不同。我们很难用简单的供求分析来决定资产价格。直到20世纪后半叶,资产价格才逐渐成为经济学的一门独立的分支学科。
[19] 迄今为止,各国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的理论基础,主要是封闭经济体系宏观经济学的IS-LM模型。本书的基本论题就是,全球金融资本主义时代里,封闭经济的IS-LM模型基本失效。全球金融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是一个完全的开放经济体系,我们需要基于开放经济体系来制定经济政策。
郎咸平 金融(郎咸平金融超限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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